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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恶人》:那座海岛上有一朵食人花

恶人 悪人 (2010)


导演: 李相日
编剧: 吉田修一 / 李相日
主演: 妻夫木聪 / 深津绘里 / 满岛光 / 冈田将生 / 柄本明 / 更多...
类型: 剧情
官方网站: www.akunin.jp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上映日期: 2010-09-11(日本)
片长: 139分钟
又名: Akunin / Villain
IMDb链接: tt1542840

 

       天惝恍迷离,海堕云雾中。

       无边无际之处不着寸缕,美丽的海岛是天空之子,其实那不过是最贫瘠的土地,一片精疲力尽的荒沙乱石闪烁着生光,如同海岛暴露着的皮肤,在烈日当空与风雨欲来的日子里皮开肉绽,用麻木的神经承受着最盛的快感。

       海边的礁石上有一座灯塔,散漫、炙闷、茫然。朝阳初上,塔顶的透镜将光芒射向海面,乍看像一朵欲开的花,甚至有一种仿佛要溢出海岛的孤独气味。


01自食其果   

恶之花——时代对人的规诫

       遗忘之川,怠惰之园,

       冰肌为枕,欲爱无缘,

       生命流淌,涌动无边,

       如气在天,如海之渊。

       (摘自《恶之花》 灯塔 波德莱尔 刘楠祺译注)


       《恶人》改编自“跨界作家”吉田修一2007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曾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取得了轰动性效应,《恶人》改编成电影后,又获得了第84届《电影旬报》最佳剧本奖。

       吉田修一来自日本长崎,一座位于九州岛的西端的港口城市,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二座被核爆的城市。由于日本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均未经历过“本土作战”,所以广岛和长崎也就成为了战后日本国土上唯二的“废墟”。广岛是日本第二大军事指挥中枢,早已被美国军方高层和科学家列入轰炸目标,而长崎作为一个多山脉的中等港口城市,只有造船业较为发达,大量人口为朝鲜劳工和中韩侨民,除此之外,还是天主教徒的聚集地,由于京都的文化因素和小仓的气候影响,最终,作为备选城市的长崎成为了真正的废墟。

       旅日美国人苏珊‧绍瑟德在《长崎:核战后的人生》一书中,介绍了五位幸存者的故事,其中有一段写道:“我觉得最震撼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些被爆者竟然会被自己的日本同胞歧视和嘲弄得这么厉害……身体有残缺的那些被暴者,经济复苏都已经十年了,他们还找不到工作。即使是身体没有残缺的,对身为被爆者这件事也通常守口如瓶。因为被爆者很难找工作,想结婚更是几乎没希望。只要知道他们是被爆者,大家都怕辐射会影响小孩的遗传。很多人都跟其他被爆者结婚。”

       不足三十年,在战后冷战格局与战前资本主义长期发展建立的城市工业化基础上,日本经济以每年10%的高速增长,跻身于工业国家行列。如今几十年过去,战争的创伤日益隐没,而茫茫大海与连绵的山脉却钦定了长崎的小城身份。

       太宰治在《东京八景》中写道:“我刚开始在东京生活的时候,觉得去买东京地图简直让人无地自容,肯定会被人笑话是土包子。犹豫了许久,最终决定购置一幅。我冲进商店,用粗鲁的、自嘲般的口吻要了幅地图,把图揣在怀里,迈着散漫的步子走回住处。”,又在《如是我闻》第二卷中说:“乡下人出人头地的捷径是去东京。”

       往来长崎和东京之间,吉田修一尤其关心大城市里的小城青年,以及因地域文化差异造成的人际隔阂。他记得幼年时,听过一则童话,故事里鸟类和爬行动物代表动物界两股抗衡势力,但蝙蝠两边都不依靠,最后哪里都容不下它。吉田修一对童话里的蝙蝠颇有共鸣,感觉自己“既不属于东京,也不属于故乡”,这种浮游异乡的无依感像一种阴影,映射在他的写作中。

       《恶之花》的作者,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写作就是在大城市的现代化背景中展开的。他看到了现代化给人类带来的种种变化,商品、人群、社会,原本传统的一切都在发达资本主义的背景中失去了原来的味道,剩下盲目的享乐和追求物质美的欲望,工业化背景下异化的“美之哲学”必定会创造出独属于时代的社会悲剧。


02食色性也  

盛开的樱花林下——人的自我规诫

       “明明没风,但一到花下就会觉得风声呜呜,可其实周围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半点响动,就只有他自己的身影和足音,被包裹在静悄悄的冰冷静寂的风中。花瓣簌簌飘落的景象,让人忍不住萌生出魂飞魄散、生命衰微之感。如此这般景象,人们会想要闭眼尖叫、仓皇逃走,但若当真闭上眼睛,又难保不会撞上樱花树,所以更不能闭眼而跑。这就让人更加心存恐惧而失神癫狂。”

       (摘自《盛开的樱花林下》坂口安吾)


       美国俄亥俄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人有15种基本欲望和价值观:好奇、食物、道德、被排斥的恐惧、性、运动、秩序、独立、复仇、社交、家庭、名望、厌恶、公民权、力量。围绕建筑工人清水佑一的性欲、保险公司推销员石桥佳乃的名望欲、服装店营业员马込光代的社交欲和富二代大学生増尾圭吾的力量欲等社会群像之欲望,《恶人》讲述了一桩颇具“道德焦虑”的日本九州岛杀人事件。

       佳乃拒绝了佑一的约会,与増尾扬长而去。而后,因遭到嫌弃,被増尾从轿车内踹出、满心愤恨与不甘的佳乃,拒绝了尾随而来的佑一的帮助,恶言要起诉骚扰,接着又被不知所措的佑一失手杀害。至此,这位年轻而鲜活的女性不仅尊严尽失,而且命丧山崖。

       吉田修一在《小说界》杂志的采访中说道:“人如果知道‘可以离开自己日常待的地方’,就会有自由感,不是吗?”

       商场的营业员大多穿惯了灰色的套装,扎着千篇一律的马尾。而光代此刻正秀色可餐,散乱着裹挟了欲望的黑发,艳红的一条薄毯如蜻蜓点水,不能蔽体,HOTEL暧昧的灯光挥洒而下,在柔滑的身段与鼻梁上勾勒出动人的、美丽的曲线,她因紧闭双眼而颤抖的睫毛下,必然藏着一双烟笼的秋水,盈盈一望,我见犹怜:

       “来这里时经过一家平价鞋店,转右直走,穿过菜田,再走前一点,就是我的小学和中学,现在上班的地方也是在这条大街上,回想起来,我才发现,我一生都没离开过这条大街,我一生只是在这大街上来来回回,”光代望着佑一,“但你住在海边,靠着大海,多令人羡慕。”

       “我也一样,”佑一轻声道,“每天看着茫茫大海,会觉得前面无路可走。”

       亡命天涯的爱人最后来到了大海边,礁石上的灯塔。灯塔是神圣之地。它是人类希望的指路明灯,是“恶人”的“希望之光”,是追求自由的快乐之源,在人类迷茫的新生阶段起到无与伦比的指引作用。在这里,佑一与光代依偎取暖,如同原始的动物在互相舔舐。

       “在此之前,我毫无感觉,我觉得是那女孩的错,我杀她无可厚非,可是你在身边,我很痛苦,和你在一起,越来越痛苦。”杀人者尝到了罪恶,他终于开始畏惧孤独、和向往自由,佑一在灯塔获得了新生,而属于“恶人”的惩罚也终将出席。

       日本“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在他的文学评论著作《文学的故乡》中,阐明了自己的文学观:绝对的孤独和不可挽救的生存现实,才是文学乃至人类自身的“故乡”。

       在短篇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的结尾,山贼杀死了欲求无度的女人,在孤独中准备接受死亡的审判,此时,他看到樱花纷纷飘落在了女人的身上,山贼想抚去飘落在女人脸上的花瓣,而女人却渐渐消失了,当他试图用手拨开落花时,他的身体也随即在落花中消失,唯有漫天飘舞的落花和萦绕在四周的冷寂的虚空。


03 拆食入腹

孤独——社会对人的规诫


       随着技术的成熟,互联网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迎来了今天的Web2.0时代,从贵族到贫民的计算机、从精英到大众的互联网、从私有到自由的应用软件,构成了新时代的前提条件。如今,除了面对面的交往外,任何一种人与人的交往都需要物质媒介。正如麦克卢汉所言,媒介是人的延伸。

       20世纪80年代,日本知名社会学者山田昌弘提出了格差社会,指的是各地域间的差距,和社会上的民众之间形成严密的阶层之分。新媒介虽然让人接触了更多的人,却给人施加了更深的隔阂与孤独,随之延伸的,是现代年轻人没有前途、没有理想、没有希望的精神困境。

       生于长崎临海村庄的清水佑一,生活乏味、情感单调,只能通过交友网站延伸自我。一次偶然的约会被拒让佑一对佳乃顿生敌意。在交代犯罪真相时,他说道:“我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话。”事实上,正是这种弥漫于社会、无孔不入的自卑与孤独感,让他无所适从,才使他在受到威胁时错伤人命。

       文化精神分析学派的先驱卡伦·霍妮首次将社会文化因素引入精神分析理论,她认为性格的形成是以环境因素为基础的,她率先提出“基本焦虑”这一概念:如果人长期生活在一个缺乏真正的温暖与关爱的环境里,就会产生“一种在内心逐渐增加,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及置身于充满敌意的世界的无助感”。这种焦虑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成为其人格的一部分,表现出亲近人、对抗人或逃避人的神经症人格倾向。他们极度需要关爱,而与此同时,对于任何拒绝和冷落,他们都会痛苦与敏感,不论这种拒绝与冷落是如何轻微。

       在日本社会中,“保险”是日本女性择偶时的重要指标,那么“保险公司”就成为了社会中十分具有现实意义的场,实际上,除了缺失母爱的佑一、生活单调的光代,在保险公司上班的石桥佳乃可能发展着更为严重的神经症人格倾向:与父母的隔阂、同事间的酒食地狱、对物质的自私欲望……

       阴雨天,石桥佳乃孤伶伶地站在她死去的山崖边,齐肩短发簌簌地滴水,两片颤抖着的嘴唇和皮肤一样苍白,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她抬头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一双眼睛透着乌黑的淤青。阴阳两隔,父女无言,谁人不孤独呢?

       灯塔上,清水佑一使出了要把骨头挣断的力气,发狂的双手拼命伸向光代的颈部,凶恶的眼神里喷射出渴望生命的火光,而他也没能再如愿,甚至连光代的一双手都咫尺天涯。

       出租车里,马込光代手捧着祭奠的花,呆滞地坐在佳乃丧命的山崖边,恍惚着痴想,或许从始至终只是她一厢情愿也说不定,随之又自言自语道:“也许他真如大家所说,是个坏人吧,毕竟他确实杀了人呢。”

       谁人不孤独呢?


04食之无味

示众——他者对人的规诫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摘自《示众》鲁迅)


       铁板上的鱿鱼滋滋作响,佳乃的同事睁着眼睛,张合的嘴巴吐出某男人与某女人的两三事;烫卷发的大学生抽着无味的烟,听増尾绘声阔论佳乃坠崖的可笑事,咕嘟一声,和酒一起吞进肚子里;摄像师站在渔村的烈日下,举着发毛的话筒套,跟着争抢新闻的记者健步如飞。

       所有人都在“看”,同时又在“被别人看”。

       在人人焦虑的物质社会里,异化的“美学追求”给每个人都带上了冰冷的镣铐,当“恶人”形成一个群体,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监狱,即使无形,仍感束缚,反之在这里卸下枷锁,只会更加无所适从。诚然孤独感与无助感早已在每一个“恶人”的身体里无限膨胀。“看客”可能是社会中,人人扮演的第二个角色,而它又是这个异化的社会中,滋生出的最大的“恶人”。

       “看”与“被看”的模式在鲁迅的小说中多次出现,在《示众》中,鲁迅巧妙地运用这一模式,以剪辑的手法,把所有孤立的看客场景连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示众场景。看客的“看”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他们的生存状态更是无意义的,他们的“看”只会使得彼此之间更加的隔膜与疏远,只会使得人们更加麻木和残酷。鲁迅借这一个简单的“看”的动作,向人们提出了深刻的问题:人们如何对待别人的痛苦。

       鲁迅把这些无所不在的看客比作为“无物之阵”:“他们的眼睛足以杀死受苦的不幸者,足以瓦解先驱者的意志,他们更是成为黑暗社会无情的刽子手,既吃人,同时也被吃。”

       佳乃的父亲在站在増尾圭吾聚会的酒馆门口,他看着那群“幸福快乐”的人,低声说道:“今时今日,许多人连一个自己疼爱的人也没有,还以为这样就万无所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然后就以为自己最威风、最高高在上,看到别人疼惜身边人、失去挚爱时,就鄙视他们。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05 灯塔


       夜晚,灯塔是茫茫黑暗中的一个已知点,挥洒的光是海岛的走马灯:遗忘之川,怠惰之园;樱花飘落、生命衰微……那灯塔的光铺成一片粼粼的海面,乍看像一朵欲开的花,甚至有一种仿佛要溢出海岛的孤独气味。

       ……

       外面的人远远望着,只怯声对身边人道:

       “你看,那座岛上有一朵食人花。”

 

恶人 悪人 (2010)



20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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