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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爱的曝光》:“畸形家庭”源流考

 爱的曝光 愛のむきだし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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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 园子温
编剧: 园子温
主演: 西岛隆弘 / 满岛光 / 渡部笃郎 / 渡边真起子 / 安藤樱
类型: 剧情 / 喜剧 / 动作 / 爱情
官方网站: https://www.ai-muki.com/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上映日期: 2008-11-29(东京FILMeX电影节) / 2009-01-31(日本)
片长: 237 分钟
又名: 爱之剥脱(港) / Love Exposure
IMDb链接: tt1128075


       “乱伦(incest)”来源于拉丁文incestus,是13世纪初作为一个犯罪概念从拉丁文引入中古英语的词汇。

       在西方文学中,从最早的古希腊神话、戏剧到希伯来民族的《圣经》文学中都有体现,在东方文学中从印度神话史诗到中国的早期神话传说及文学文本中也存在这一文学现象。

       古希腊神话中,大地之母该亚与其子乌拉诺斯结合,生下五女神与六男神,又与二子蓬托斯结合生下四个子女。第三代神宙斯与姐姐赫拉结婚,又与另一姐姐德墨特尔生下春之神拍尔塞福涅,同时,他与姑母也生了九个文艺女神,又与表姐妹勒托生下日神阿波罗和月神阿尔戒蜜斯,他还与一些晚辈女神通奸,在凡间处处留情。

       在古埃及的创世神话中,自太阳神拉而起的三代兄妹婚姻成为世界的原初起源,共同组成“九位一体”的神之家族。在古希伯莱宗教圣书《圣经·旧约》中记载了古希伯莱民族的乱伦历史,如亚伯拉罕娶亲妹为妻,以撒娶侄女利百伽,犹大娶儿媳他玛等。印度的吠陀经书《梨俱吠陀》中抒发对太阳神苏儿耶的赞美之情时叙述:黎明女神乌霞有时是他的母亲,有时是他的妻子。

       日本最古老的文史著作《古事纪》中,记载了天神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两兄妹繁殖日本岛的故事;中国出土过大量的“人首蛇身交尾”的器物,与创世神兄妹伏羲与女娲的传说相吻合,还有人认为,伏羲与女娲的传说来源于苏美尔神话,人首蛇身的智慧之神Enki和生育女神Ninmah既是兄妹也是夫妻。

       乱伦这一主题在世界文学史上有广泛的表现和深刻的内涵。它以其独特的文学魅力使得各民族作家对它的偏爱历久弥新。

       欧洲文艺复兴后,解放人性成为艺术主题,出现了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等乱伦题材作品。在19世纪,随着精神分析学的建立与传播,现代主义作家和后现代主义的文艺工作者大多深入到潜意识,挖掘人性中难以捉摸和潜藏的部分,如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到了20世纪,乱伦不仅被理解为一种远古的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的早期经验,且乱伦成为一种对美与爱的留恋的体验,甚至成为一种隐喻,如马尔克斯的笔下,关于时间哲学的深度思考,实质上已回溯到《俄狄浦斯王》的神话隐喻模式:乱伦象征着无知与时间的往复。

       但是,对乱伦这一主题最为热衷的是日本。在日本文学史上,“乱伦”既呈现出历时性的绵延,又存有共时性的普遍。从最古老的文史著作《古事记》,到平安朝时期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再到近现代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三岛由纪夫的《爱的饥渴》、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大江健三郎的《万延元年的Football》,当代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日本文学将“乱伦”演绎的经久不衰,并且对其情有独钟。

 

01伦理

       在《说文解字》中,“家”的本义原是一地理事物,后来才被引申为与人有关。马克思认为:“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家庭。”

       家庭伦理的概念最早产生于先秦时期,而家庭伦理的诞生可以追溯到《仪礼》的出现时期,即公元前11世纪的周朝。《礼记》一书是对《仪礼》的注解,倡导以“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父听”(《礼记·礼运》)为原则的家庭伦理。

       儒学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极为光辉的文明,对家庭伦理的概念发展有一锤定音的重要影响。

       南宋是历史上经济、文化极度繁荣的时期,同时屡遭内忧外患。南宋的土地自由制改革促进了无产者的解放,而苛捐杂税和外族入侵激化了社会的矛盾冲突,社会形势对意识形态和伦理思想提出了新的要求:儒学一方面需要对个体的日益独立作出回应,又要重整社会秩序。

       朱熹的家庭伦理思想是在当时混乱的社会环境下形成的,继承并发展了前儒家庭伦理思想。他强调“双向权利”,弱化“单向义务”;注重情理因素,又不得不传播封建道德,使得合理性和局限性在其家庭伦理思想中共同存在。

       东亚“儒家文化圈”自形成后,逐渐依赖于吸收了佛家与道家思想的理学体系,汉唐以来,日本受到了“儒家文化圈”的较大辐射,又在宋朝之后,逐渐与中国“重儒轻佛”的理念分道扬镳,而到了战后时期,日本的社会现状似乎又面临着与应用了理学体系的宋朝相似的窘境。

       在二战后的日本,战火洗礼后的军国主义只剩下一团燃不尽的死灰,各色党派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出头,民众对政府行为充满了恐慌与质疑,官方亟需建立秩序和维持稳定。

       这一时期,日本电影的代表人物就是小津安二郎。

       从小津安二郎开始,日本电影对于家庭开始有一个固定的趋于温情的书写模式。小津电影的主人公常常一边自觉欲望却一边抑制,但他们的个体独立性却在维持家庭和谐平静的表象中被更深的扎根。小津电影中的安静和克制被很多后世的导演赞扬和模仿,但是这种内心的压抑和表面的平和在维持了日本电影中一贯的家庭结构平衡和伦理道德的正确的同时,也体现了自身的矛盾和冲突。

       1954年,今村昌平写出一个名为《猪肉与军舰》的故事,交给小津。小津看过剧本后,厌恶地问今村:“你为什么总想拍一些蛆虫一样的人?”“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止。”今村回答。

       战后十年,在社会矛盾日益激烈的日本,跟随欧洲新浪潮的脚步,一部分日本电影人也要进行革命,他们认可小津的电影造诣,但诟病他保守拘谨的电影美学,接着,以今村昌平、寺山修司和大岛渚为代表的一部分异色电影人逐渐掀起了质问伦理的新浪潮。

 

02女性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北美洲中部的夜晚,《埃及艳后》与《惊魂记》正热火朝天,霓虹广告牌上的艳红嘴唇莹润饱满,金发美人与异域女神来回晃动着她们白皙的乳房,纤细的脚趾间歇挑拨着红绿色的欲望;风雪洗礼的纳维亚半岛王国,《处女泉》旁边的女人们正惊恐地凝视上帝;而来自东亚的女人,正扭动着身体渴望挣脱束缚,即使粗麻绳在她们的皮肤上勒出触目惊心的红印。

        论及女性主题,60年代的日本映画可以当之无愧地立于世界电影的风口浪尖。

        小津的女性出没于家庭的幽暗回廊和朴素房间;今村昌平的女性游走于曲线之中,承受与生俱来的不平;构建了《上海异人娼馆》的寺山修司,站在自己虚无的立场上痴缠癔梦;大岛渚对日本人一贯的父权式家庭结构进行解构,彻底解放女性长久以来的性压抑和暴力倾向。

        70年代,日活的粉红电影和东映黑帮片的流行,日本家庭中的性压抑和暴力倾向被划分到两个相互不重合的电影流派中进行运用,两者在家庭内部的矛盾得以隐藏和相互消解。

        从80年代开始,“反交流”逐渐成为日本电影所表达的主题,家庭冷暴力成为伦理崩塌的导火索。从森田芳光的《家族游戏》,可以窥见园子温的电影中反复表达的传统式家庭崩塌的端倪。从这个时候开始,母亲形象的不在场、家庭成员关系的冷漠等八十年代日本家庭中诞生的问题,开始在电影中愈加深刻地表达和反省。

        新世纪以后,日本导演的个性化表达越来越娴熟;另一方面,日本电影工业却陷入了整体的落寞。三池崇史、园子温、是枝裕和等导演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持续刺激着日本电影的顽强活力,巧合的是,这几位导演在其本身的标签之余,无一例外的都对当代日本家庭内部的关系进行观察和思考,同时热切地关注女性议题。

        园子温电影中对于女性议题的讨论建立在日本电影的传统上,即以女性为消费对象的社会意识形态。

        事实上,园子温的电影表面看似是对女性的消费,背后的真正目的是控诉现代社会对女性的消费,如《恋之罪》中,与色情产业和谐共处的家庭主妇泉,《纪子的餐桌》中,因为叛逆而误入歧途的少女,《神秘马戏团》中,反抗“零权利”的女性美津子。

        在这些观众与导演共谋进行消费的形象背后,真正引起的关注是社会对女性角色的定位和塑造。在园子温电影中,表意从来都是比叙事更为重要的目的。因此,让观众在电影中意识到这种现代日本社会中女性的身不由己才是园子温的真正意图。


03解脱

        “我强奸他了。”薰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嬉笑着对洋子说。

        “我要娶他!”

        薰是开着红色敞篷奔驰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只知道她爱穿鱼鳞闪片的包臀裙和亮晶晶的丝袜,奔跑的时候,除了短发甩动的簌簌声,还有“嗒嗒塔塔”的高跟鞋击地的响声。她看着神父的眼睛会发光,嘴角会勾起淫笑,满脸写着渴求和欲望。

        恩格斯说:“最古是过着杂交的原始群的生活,没有家庭,在这里只有母权能够起某种作用。”(马克思《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

        在大部分电影里,父亲的缺席代表着权利与金钱的丧失,但母亲的缺席往往才是混乱和失控的开始,而日本人是有群体恋母情节的,因此母亲的缺失对日本家庭伦理的建构足以产生更深刻的影响。

        长期生活在日本的美国专家赖肖尔在《日本人:变化及其连续性》中也阐释过这一点,他认为,母亲处理家务和掌管财务,孩子的生活基本与母亲在一起,而父亲几乎整天不在家,可能要到孩子睡着后才回家。现代日本家庭毫无疑问是以母亲,而不是以父亲作为中心。

       《爱的曝光》讲述了三个同时缺失母权的家庭,伦理的崩溃必然伴随着家庭的重塑,而女性承担了这部电影中家庭重塑的全部意象。

       洋子是角田优一见钟情的美丽少女,自始至终保持着“青春期少女”的标准形象,作为角田优这位不举男性心中的爱之女神,即使洋子本身是一位受到了侵犯、被蛊惑而走入邪教的少女,但其本质上还是是玛利亚的化身,作为爱与救赎的符号,承担着绝对神圣与纯洁的意象完成家庭重塑的使命。

        古池则代表了作为父权消费品的的女性。母亲的不在场是古池人性异化的本源,而父亲的羞辱让她对于家庭伦理产生了厌恶、抵触甚至渴望主动破坏的情绪,所以当她看到被“肢解”的角田家庭重新合为一体的时候,她所信仰的病态伦理支离破碎,内心也就在瞬间走向崩溃。

       邪教常常颠倒人类的绝望与希望,混淆快感与痛苦。园子温对邪教恐惧的精准描述,其实来源于早年的真实经历。他在年轻时离家出走,曾有过加入邪教和反社会组织的经历,他对于杀人、禁足等异行的恐惧和反思不停地在电影中片段闪回:古池在割喉、切腕和剪断父亲生殖器的时候手舞足蹈;零教会的纯白色监狱则充满了人与社会不融洽的古怪病态。

        电影中家庭重塑的真正核心是薰,唯一一位以母亲角色出现的女性,象征不可抗拒的权利。洋子因为父亲的猥亵而仇视男性;古池积恨父亲的长期虐待,剪掉了父亲的生殖器,只有来路不明的薰,在河边强奸神父。

        最后,神的爱与诚、人的赎罪和母权的妥协终于使家庭的重塑圆满完成。


04爱情

        海滩上,洋子将优紧紧压在身下,虔诚地背诵了五分钟《圣经》: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Though I speak with the tongues of men and of angels, and have not charity, I am become as sounding brass, or a tinkling cymbal.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And though I have the gift of prophecy, and understand all mysteries, and all knowledge; and though I have all faith, so that I could remove mountains, and have not charity, I am nothing.
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And though I bestow all my goods to feed the poor, and though I give my body to be burned, and have not charity, it profiteth me nothing.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Charity suffereth long, and is kind; charity envieth not; charity vaunteth not itself, is not puffed up,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Doth not behave itself unseemly, seeketh not her own, is not easily provoked, thinketh no evil;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Rejoiceth not in iniquity, but rejoiceth in the truth;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Beareth all things, believeth all things, hopeth all things, endureth all things. 
爱是永不止息。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
Charity never faileth: but whether there be prophecies, they shall fail; whether there be tongues, they shall cease; whether there be knowledge, it shall vanish away. 
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
For we know in part, and we prophesy in part. 
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But when that which is perfect is come, then that which is in part shall be done away.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
When I was a child, I spake as a child, I understood as a child, I thought as a child: but when I became a man, I put away childish things. 
我们如今彷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注:“模糊不清”原文作“如同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For now we see through a glass, darkly; but then face to face: now I know in part; but then shall I know even as also I am known.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And now abideth faith, hope, charity, these three; but the greatest of these is charity.

       人血布景,警铃奏乐。佐素梨(角田优)从鞘中抽出一把优雅的武士刀,准备为人间地狱的嘉年华献上艺术之体液。

       古池与优的一家人围坐在暖炉边,寿喜锅冒着热气,金针菇煮得松软白嫩。洋子大无畏地冲上前去,双手紧紧扼住优的咽喉。

       “洋子,洋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前额的青筋已经被掐到暴起,眼球像要被挤出一样水润浑圆,紫红的血逐渐渗出眼眶,顺着眼角一直流到了太阳穴。

        洋子尖叫。

       “优,你怎么了振作点!”父亲捧着优的脸安抚道。

       洋子在尖叫。

       古池眯着眼睛,在一旁“咯咯”地笑。

       尖叫声刺穿耳膜。

       “振作点优,优!”

       “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是爸爸!”

       ……

       古池“咯咯”笑着,捡起那把线条流畅的武士刀,自腹部插入,又从后背刺出,血蹭着刀刃涌个不停。

       “毁灭就行。”古池默念道。

       尖叫声令人头脑充血。

       “优,请等一等,是妈妈!”

       “你毁灭就行了,优!”鹦鹉从切口涌出,她的伤口喷出血,眼睛却里含着泪。

       “对不起,优君。”

       如果眼泪能从从血管里流出来,理应是红色的。

       头脑发胀,鼻梁酸楚,血液顺着喉咙横冲直撞,一直涌到脑浆里去,好像真的要从眼眶里喷出来。一咬牙根,头脑就如过电般疼痛,似乎有一根神经绷断,要从耳孔里弹出去。

        疯人院外的警车旁,握住优的手,洋子喜极而泣。

       “对不起,优君。”

 


       “嗞——”

       DVD吐出碟片,深夜里的电视屏幕还发出一些微弱的荧光。

       关上电源,洗漱完毕,我躺在床上,眼泪就自己往下流。


 爱的曝光 愛のむきだし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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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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